摘 要:媒介技术的变迁改变了传播方式和社会结构,让老年群体的特征、生活方式和社会地位也随之改变。本文利用文献研究法,搜集1994~2020年多方的研究资料,以传播社会学的视角探索中国互联网发展历程中,随着媒介技术对社会的渗透,老年群体与网络社会、现实社会的互动关系。本文将老年群体和中国互联网的关系分为三个阶段。研究发现:1994~2000年是互联网接入初期,老年群体受制于“接入沟”,基本处于“离网” 状态,和鼓励青年文化的互联网是“脱离”的;2001~2010年为互联网迅速发展时期,社会数字化持续推进,社交媒体的出现扩大了社会议题的网络讨论空间,网络社会特征初显,老年群体“触网”,但他们依然被 “边缘化”,在网络议题话语权中处于弱势;2011~2020年是移动互联网时期,智能终端的普及增加了老年群体接触互联网的机会,老年网民占比上升,各项网络服务的完善让他们开始“粘网”,技术降低和简化网络交流门槛与程序,将老年人拉回网络社会的社交和娱乐场景,并使其开始“依赖”互联网,但老年网民对公共话题参与依然较少,同时由于信息素养较低,更易陷入信息贫困和网络诈骗。
关键词:老年群体 中国互联网 网络社会 传播社会学
古人对 “老” 的定义往往与 “年幼” 相对,对 “老” 的描述也以外貌和年龄为主。而现代社会对老年概念的考察往往是动态而模糊的,根据社会形态和学科侧重而有所不同。在医学中,对 “老年” 的考察多关注人的生理年龄,基于各项生理指标,由表及里进行考察和判断各项生理功能的老化情况;在统计学中,多以具体年龄为标准来区分老年,如世界老龄大会提出老年标准是发达国家以65岁为界,发展中国家以60岁为界;在法学中,有着更为精确的规定,依据 《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第二条,老年人是指 60 周岁以上的公民;在社会学研究中,“老年” 的概念及社会地位随着时代和技术而改变:农业社会的“老年”意味着“德高望重” “掌握社会资源和分配权力”的家长,发展至效率至上的工业社会后, “老年”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老年” 成为贬低、抑损的符号,失去原有的社会资本,被认为是 “落伍” “无法跟上社会生产” 的群体。
1994年4月20日,中国正式接入互联网,信息化和电子化逐步渗透社会的各个领域。媒介的发展给社会和大众带来了全方位的深刻变革,大众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技术的便利与社会的发展让老年人不可避免地被卷入网络化的大潮中,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所言,“计算机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 。中国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60 岁及以上人口已经达到总人口的18.7%,截至 2020年12月,60岁以上网民数量达到网民总数量的11.2% 。老年人群体在现实社会的比例增长,加上网络社会的活跃,让他们成为网络社会不可轻视的庞大力量。据统计,60岁以上的用户群体日均使用互联网时长达到64. 8分钟,比40岁以上的用户多16.2分钟,也高于平台所有用户平均水平。更有老年网民中的佼佼者,成为新晋的银发网红,在休闲、时评、美妆、健身等领域拥有相当可观的粉丝,老年人已经成为网络社会信息生产、传播、消费的重要群体。
但老年人作为互联网时代的后期数字移民,与互联网的关系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随着互联网 20 余年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在此过程中,老年群体与互联网的关系是如何变化的?技术、社会与老年群体又是如何互相影响“前行”的?本文立足当下,回溯中国互联网发展历史和老年人使用互联网的情况,利用文献研究法,以传播社会学视角,厘清中国进入信息社会以来,老年群体在中国互联网发展的不同阶段、在现实外部条件和网络技术的交互之下,他们的生存状态与行为特征,同时探寻老龄化和媒介化社会的未来发展思路。
一、理论基础
(一)传播社会学
传播社会学理论最早由丹尼斯·麦奎尔(Denis McQuail)提出。1969年,麦奎尔出版了《迈向大众传播社会学》并主编了《大众传播社会学》。传播社会学经过发展后,其定义一般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传播社会学是指大众传播过程的社会学分析,狭义的定义则是指对传媒内容的制作过程的社会学分析。1986年,戴维·巴勒特(David Barrat)和桑德拉·鲍尔—洛基奇 (Sandra Ball Rokeach)分别著述并论述了媒介系统和社会系统不可分割和相互影响。到20世纪90年代,西方研究者以社会学理论和方法进行新闻与传播学现象研究,一时间成为新闻传播研究的新范式。
传播社会学作为开放性的研究范式,引入国内后,其研究边界难以界定,对于其研究内容和研究框架,学者均存在不同观点。胡申生以批判的角度入手,认为传播社会学是以社会学视野对传播媒介形态变革所产生的社会影响的批判;孙瑞祥从传播社会学的交叉学科特点入手,以社会学、社会心理学、新闻学与传播学的观点对人类传播行为与社会建构、社会变迁和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提出传播社会学的研究内容应当与时俱进。在新闻传播领域,基于传播社会学理论视角的研究最初多以理论介绍和讨论为主,在后来的研究中才有了具体的研究对象,既有关注大众传媒及内容生产过程和社会的互动关系、乡村传播等类民族志的社会学视角研究,也有以宏观视角探讨大众媒介社会历史地位等议题。2002年,曾建平将网络虚拟社区纳入社会学角度考察;2004年,尤红斌提出网络传播的社会学视角,认为网络正在改变人们的生活和生产方式。以此为开端,新闻传播领域开始以传播社会学视角看待和研究网络社会中的种种传播现象,如手机传播、博客、网络谣言、电商广告、网络流行语等,研究议题广泛,考察向度多元。
(二)网络社会
“网络社会” 概念由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提出。随着技术进步和研究的深入开展,新闻传播研究视域中的 “网络社会” 也存在多重含义。一种是卡斯特提出的作为社会结构形态的网络社会,认为 “网络构建了新的社会形态,网络化逻辑的扩散实质地改变了生产、经验、权力与文化过程中地操作和结果” 。这里的“网络化”指的是由节点构成的网络而非 “互联网”。另一种是指向 “赛博空间” 的网络社会,是一个由信息技术和因特网架构起来的虚拟空间,也可以被称为 “赛博社会”。本文讨论的 “网络社会” 偏向于第二种,即赛博空间造就的虚拟网络社会,而非节点网络社会。
对于网络社会与现实社会交织和相互作用的研究和讨论, 各方学者均有不同的见解。积极的观点认为网络社会带来了更多交往的可能性。霍华德·莱因戈德(Howard Rheingold)认为网络交流将从三个方面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一是将重新塑造人们的个性和情感,二是对交往模式的影响,提供多对多的交流模式,三是对民主政治的影响。网络的自由与开放可以帮助使用者宣泄情绪,使其变得心情愉快。网络的出现简化了个人加入群体的过程,为不同的人群在网络社会中建立联系、进行事件的讨论提供了条件,让网络舆论得以迅速形成和在社会中传播;刘学民认为网络社会主要表现形式为网络群体和网络舆论:虚拟空间的资源聚集、交流形成了网络群体,人们通过网络进行交流对某种特定的问题达成一致意见进而形成舆论,就社会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感受与经验,或者网络治理进入全球视野,对公共事务的意见进行赞同和反对的讨论发言。消极的观点则认为网络社会带来了诸多问题。凯斯·桑斯坦(Cass R. Sunstein)认为网络是群体极化的温床, 导致人们走向极端,不利于社会安定。在网络社会的社会参与方向的研究中,大多数学者讨论的方向是互联网对群体产生的影响,群体之间、群体与社会之间的交流、对话。本文的研究也将从这几个角度来对老年群体的社会参与进行考察和讨论。
而老年群体与网络社会的互动研究,在国内外都相对偏少。国外的研究更加聚焦于老年群体对互联网的使用行为上,如通过对大量老年群体的调查发现老年人是一个多样化的群体,对于互联网的渴望和排斥都有固定的人群,不同人群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其所拥有的心理特征并不相同;以数字鸿沟为研究主题,对互联网采用模型的改善和研究,以及对互联网持有积极态度的使用对比研究;对不同特征的老年人互联网使用水平进行描述性研究;且有研究发现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功能性使用提高了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国内的研究大多把研究时间段固定在大量老年人触网之后,话题集中在老年人的数字鸿沟、媒介素养教育和提升、微信、抖音等热门软件应用上。周裕琼通过研究老年人微信采纳的原因以及背后的使用因素,发现数字代沟的存在和微信的使用有数字反哺效应;黄晨熹发现老年数字鸿沟在个人、家庭、社会、科技等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产生;丁卓菁认为在新媒体环境下,应该尽快开展老年群体的媒介素养教育来缩小数字鸿沟,培养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和交往能力。国内外对老年群体与互联网的研究并不算丰富,集中在老年群体对互联网的态度、使用以及数字鸿沟等方面,话题和讨论方向都比较局限和片面,对于互联网与老年群体之间的互相影响,以及从互联网发展、社会进步的纵向角度研究较少。
(三)文献评述
综上所述,在以传播社会学视角展开的有关网络社会和老年群体的研究中,网络社会的功能以及网络社会对现实社会造成的影响此类议题研究得较为全面和完善,相关研究从个人发展、群体交流、社会舆论等各个方面进行了讨论。对老年群体的相关研究中,大多数集中在老年人为何采纳或者如何使用某项互联网服务上,如老年群体对微信及朋友圈、抖音、今日头条等应用的使用行为,还有一些信息时代常见的议题,如对老年数字鸿沟、信息素养的讨论,而对于互联网发展早期老年群体的社会现实以及对互联网使用状态的研究较少,且在宏观层面上,对中国互联网发展历史下的整个老年群体面貌的变迁进行讨论的研究较少。本文将根据中国互联网发展的历史轨迹,探讨在信息社会、新媒介和新技术的影响下,老年群体与互联网和社会的互动轨迹,描绘出他们的时代画像。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方法和结构
本文利用文献研究法,以进入互联网的老年群体为主要考察对象,分析的文献包括四类,分别是官方统计报告、学术研究成果、商业分析报告及新闻资讯。第一类包括国家统计局1994~2020年的三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47份《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第二类是以 “老年” “互联网” 为关键词搜索获取的传播学、社会学等多学科学术调查报告、研究文献和著作;第三类是由腾讯、阿里巴巴和字节跳动等大型互联网公司发布的用户观察报告;第四类是以 “老年” “互联网” 等为关键词搜索官方媒体发布的新闻报道。哈罗德·英尼斯(Harold Innis)认为传播技术的变化无一例外地产生了三种结果:改变了人的兴趣结构(人们所考虑的事情)、改变了符号的类型(人用以思维的工具),以及改变了社区的本质(思想起源的地方)。本文以传播社会学的视角,从这三个角度入手,以互联网发展阶段为界,探索在媒介技术的影响下,老年群体的兴趣结构、老年群体接入网络所使用的工具和软件、老年群体在网络社会和现实社会的行为以及其社会价值和社会地位是否随之改变,何时改变,如何改变。
(二)阶段划分
本文旨在研究不同社会外在条件、互联网发展不同阶段与老年群体之间的互相影响和互动,因此需要对1994~2020年的中国互联网发展历程做出划分。方兴东等在对互联网阶段进行划分时,提出需要体现出互联网形态最大特点和主要矛盾。国内学者基于不同标准或研究视角对互联网发展历程进行了不同的划分。2014年,陈建功等以互联网重点应用方向的变迁为参考标准,将中国互联网发展划分为3个阶段。引入期(20世纪80年代~1994 年),互联网主要作为学术科研机构的信息检索工具和信息通信工具;商业价值发展期(1994~2006年),互联网的主要商业模式得到确立并且成熟;社会价值凸显期(2006年至今),互联网获得主流媒体地位,且互联网成为推动社会政治变迁的重要因素。吴世文等在对互联网历史的媒介记忆追溯研究中,提出媒体建构的 “互联网十年” 节点,即媒体常以1994年为起点,以每10年为一段分析互联网发展内容和大事件。2019 年,方兴东等提出了互联网的两种划分方式。一种是从联结的角度分为弱联结(1994~2008年)、强联结(2008~2016 年)、超联结(2016 年至今);另一种是从技术、商业和媒体的层面,以年代进行划分。本文从宏观角度探讨互联网发展与现实社会、老年群体之间的互动问题,在综合互联网的使用手段、重要应用软件的推出、老年网民比例变化等诸多因素的情况下,确定选取方兴东等的年代划分法,即把互联网的发展划分为3个阶段:1994~2000 年、2001~2010年、2011~2020 年。在确定阶段划分标准后,将文献按照时间阶段进行分类整理,经过初筛后,再对文献数据进行进一步的梳理、整合和分析。
三、研究发现
(一)1994~2000 年:“离网”,被“脱离”网络的老年群体
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私人化、商业化开始,正式进入全球大众视野。1994年中国接入国际互联网,正式开启互联网时代。
1998年,近 84% 的计算机以拨号上网的方式接入互联网。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1998 年全年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5425元,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2160元。当时,虽然 1000 美元以下的个人电脑被称作低价电脑,但对于以养老金为主要收入的城镇老年人与以个人劳作所得和子女供养为主要收入的农村老年人来说,无异于天价。因此,中国互联网发展之初,购买力成为老年人进入互联网的第一道屏障。彼时,互联网作为全新的技术领域,最初使用者以学校和科研机构人员为主,大部分老年人脱离社会生产和学术研究,无法在第一时间接触和掌握互联网技术。购买力和技术的双重壁垒构成 “接入鸿沟”,让老年人无法轻易探知互联网,无法踏入网络社会。
截至2000年12月31日,全国计算机约为892万台,拨号上网的计算机约占84%,上网总人数为2250万人,60 岁以上的网民占1.26% 。同一时期,网络传播信息的高速性、网络的自由性和网络的 “时尚” 属性吸引着年轻人, 当时的网民中36岁以下的青年人占80%以上。网络空间被青年群体占领,互联网被认为是 “年轻化” 的。在刚刚步入数字时代的20世纪90年代,大量的老年人被忽略、被遗忘,像处于工业社会一样,生存空间被严重挤压。
随着 Yahoo!、Amazon、eBay、Hotmail 和 Google 等互联网公司先后创立, 全球互联网的信息功能、购物功能初显。社会数字化变迁开始,社会功能开始向互联网整合。国内以搜狐、新浪和网易三大门户网站为代表,以Web1. 0 为特征打开了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社会的大门,信息获取、对外交流成为当时互联网最主要的功能。彼时,上网的目的主要是获取信息的网民占68.84%,其中获取新闻信息的网民占84.38% 。在对外交流的网络服务中,网民最常使用的是电子邮箱,占比达到 95.07% ,其他受欢迎的服务还有网络聊天室、网络寻呼机和BBS电子公告栏等。
这些丰富的网络交流服务让社会组织模式开始重塑,创造出了全新的人际交往空间和人际关系模式。以共时态的网络聊天室和历时态的BBS电子公告板为例,网络聊天室以即时性的话题、实时的回复、真实身份的隐匿进行聊天和交友,随机性、不确定性与实时性使它成为青年群体的 “游戏” ,但对老年群体并不友好。BBS电子公告板作为早期的互联网自组织的公共领域雏形,开放、 平等的为网民提供共享资源和话题讨论场所。BBS话题组织和交流的自由让其备受欢迎。中国互联网上较为热门的 BBS有以大陆第一个BBS水木清华 (1995年)为代表的高校 BBS 和以猫扑(1997年)、天涯 (1999年)为代表的公众BBS。猫扑最初为游戏社区,而后转为年轻人的综合论坛,天涯以网红、八卦与文学出名,而后成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中文论坛。BBS设置了从个人情感、娱乐八卦到社会公共事务的各个版块,为网民们提供了能够自由表达意见的空间,拓展了公民社会参与的广度和深度,是公共舆论的重要力量。当然,作为青年网络活动空间的 BBS,对于少数能够进入互联网的老年人而言,在使用人群的融入、话题的打开等方面都显得十分困难。因此 以青年群体为主的网络社会与工业社会时期的情形并无二致,老年群体依然被动 “脱离” 社会角色和网络话语场。
互联网的发展,不仅带来了横向空间的功能整合,还带来了纵向时间上的信息整合。以搜狐、新浪和网易为代表的门户网站成为 Web1. 0时代的信息集散地,新闻、邮件和搜索成为三大基础服务。门户网站打破了信息来源的桎梏,集合了不同媒体、不同时间段浩如烟海的信息。而老年群体在面对海量信息时,由于信息素养往往比年轻人更低,其信息处理能力很有限,加上视力、听力等生理功能的退化,在信息丰富的时代更容易面临信息超载、信息迷航的危机。
(二)2001~2010年:“触网”作为网络“边缘人”的老年群体
进入21世纪,中国社会老龄化速度加快。2001~2010年,互联网从Web1.0向Web2.0迈进,Web2.0的核心是社会性软件。社会数字化程度加深,互联网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在国外,博客、维基百科和 YouTube 等功能或服务先后上线。而在中国,博客的兴起,通信工具软件 QQ、购物网站阿里巴巴和搜索引擎百度等互联网企业的崛起,完善了互联网的基础功能或服务。
社会的数字化程度加深,但中青年依旧是互联网的主要使用者,60岁以上的网民占比为1%左右。随着手机的普及、移动网络的使用、上网成本的下降和网络接入的简化,老年网民占比有所提高,2010年60岁以上的网民占1.9% 。
该阶段,老年网民依然属于小众群体,无论是信息技术提供者还是产品设计者都对老年群体的关注不足。以主流的通信工具软件QQ为例,QQ是一款以 “聊天” 为主要功能的上网工具,卡通的默认头像和众多聊天之外的附加功能吸引了年轻用户群体,具有 “玩” 的特点。其最初使用者是网吧中的年轻人,主要是16~30岁的网络用户, 产品的技术特性和功能设计并不适合老年群体使用。因此,以技术驱动的新网络产品让本身处于信息弱势的老年群体在信息获取和交流时更加不充分,更多的是消极反馈。老年群体被认定为 “技术的不适应者”,这甚至得到老年群体的自我认同。
而在社会参与方面,不同于20世纪90年代的小众,网络社会群体的形成和舆论参与更为普遍,多项社会事件在网络上形成巨大的舆论,社会现实和网络互动并行,推动事件发展和问题解决。“个人门户” 博客功能的上线带来新的公共领域接入方式,比具有等级性的社区性BBS更加开放,更加注重自我主体意识。如果说博客创作的长文属性需要一定的文化门槛,2009年微博的创立则彻底点燃了全民生产内容的热情,不多于140字的碎片性文字降低了沟通门槛,实现了 “人人都有麦克风” 的网络愿景。微博传播的信息以新闻、个性化信息及段子、冷笑话为主流,以名言、格言或语录、舆论监督等为支流;微博转发、评论的传播模式给议题提供了裂变的可能性,更容易引起公众关注或者放大舆情。在用户结构上,微博的单项关注规则让拥有大量粉丝的意见领袖被推举出来,形成网络意见领袖与大众媒体之间相互传播的格局。作为社会舆论重地之一,微博创立之初以邀请文体和演艺明星入驻的方式吸引年轻用户。现在,微博用户群体中 “90 后” 和 “00 后” 用户占比接近 80% , “60 后” 用户仅占1% 。在微博中,老年人无法提出与发表受到年轻人关注和追捧的话题和言论,群体数量的绝对劣势让他们无法自己推举出稳定的意见领袖,无法在社交媒体中得到足够的关注,老年群体在网络社会中被边缘化。
(三)2011~2020年:“粘网”,主动或被动网络“依赖”的老年群体
2011~2020年,中国60岁以上的人口飞增,占比达到18.7%。由于智能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普及,老年人成为网络空间中数量极为庞大的“数字新移民”。截至2020年3月,中国老年网民占比达到6.7%,其使用互联网的主要目的是沟通交流和信息获取。这一阶段,互联网应用和服务逐渐成熟,受到长尾效应的影响,老年人作为互联网小众群体得到了网络软件的针对性优化服务,大数据的普及能够精准挖掘老年人需求,对于老年人而言,互联网的易用性和有用性得到大幅度提升。
移动社交应用和短视频社交应用的出现为老年群体打开了接入互联网的大门。2011年,微信的出现为老年人实现数字突围提供了一条较为容易的路线,同时解决了老年人在互联网运用中的沟通难题。截至2018年9月,微信55岁以上月活跃用户有6300万人。有研究者认为,老年人生活在集体和熟人社会中,而微信的出现,在虚拟网络世界中重新建构了包容性的集体。2016年,短视频社交应用软件抖音上线,以音乐短视频的形式实现了低门槛、易操作的用户交互,迅速打开了老年网民的社交大门。2021年4月,抖音60岁以上创作者累计创作超过6亿条视频,累计获赞超过400亿次。
在信息的消费方面,由于社会大量的人口流动,老年人空巢化趋势明显、缺乏精神慰藉,更喜欢用短视频、网络搞笑段子等进行情感填补和获得心灵慰藉。另外,手机成为老年人日常生活中资讯获取、娱乐的重要工具,其中手机阅读、小视频、互动签到、小游戏等功能大大缓解了老年人晚年生活的孤独,甚至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重要支撑。但是也有研究发现,部分老年人在现实生活中陷入空虚,更容易过度依赖网络,从而患上 “网络孤独症”。
随着微信和抖音等移动应用的推出和流行,互联网的信息形式和结构都发生了改变,图像、语音和视频成为主流的信息生产模式。这种改变也使在工业社会和早期信息社会老年人被批评 “无法进行价值生产” 的局面得以改观。简易的信息生产模式同样重设了老年人的身份,他们不仅是信息接收者也是信息生产者。老年人重新进入网络社会生产和消费资讯,也生产和消费价值。
在互联网发展的第二阶段,微博的定位让老年群体缺少网络社会参与的机会。而在近10年,微信和抖音等移动社交应用的广泛使用开拓了老年人新的社交场景和资讯获取途径,使老年人构建起新的社交链条,在重塑的关系网络中重新找到自我定位,获得情感支持、友谊和归属感。老年群体从网络社交中重新找到自信、获得满足感。据统计,老年人购买智能手机的最主要原因是使用微信等社交软件,80%的老年人用手机交新朋友。因此,互联网的发展为当代老年人获取知识、社交娱乐、展示自我提供了新工具,也加强了老年人的社会连接,提高了老年人在退出劳动力市场后的社会适应能力与社会参与能力。
一方面,技术的进步让老年人加速触网,另一方面,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力进一步促成了老年人全面接入互联网。2020年初,互联网发展的生态有所改变,一些新的互联网应用出现,如健康码和大数据行程卡等。在社会环境强制改变形成的倒逼机制下,大量老年人主动或被动地开启新的互联网使用方式,据统计,疫情期间,60岁及以上老龄人口 “ 触网” 同比增速较整体水平高出29.7个百分点。截至2020年12月,60岁以上网络公民激增,占比达到11.2% ,相比疫情发生时有大幅上升。可见,老年群体从边缘化 “触网” 到 “ 粘网” 的依赖受到技术发展和社会环境突变的共同影响。
当然,错过数字文化普及黄金期造成老年人媒介素养较低 让老年人在享受网络便利的同时也不断受挫。研究发现,老年群体对互联网的使用,并非完全可以掌控的。从互联网功能的使用上来看,老年网民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完全自主的个体,能够自己掌握所有的网络功能的使用和网络行动;另一类是不完全自主的个体,随着社会数字化的推进而不得不向网络寻求帮助,但受制于 “被照顾” 的形象,不能完全自主支配网络使用权,例如对支付宝、微信钱包等和金钱挂钩的功能的使用,且大量老年人由于数字鸿沟, 对互联网的使用需要依靠来自子女后辈的数字反哺。另外,信息爆炸时代,老年人面对庞大的信息量, 难免会产生信息过载导致的信息贫困,甚至导致信息风险的增加,成为虚假信息和网络诈骗的受害者。调查显示,67.3%的中老年人在互联网上被骗过。信息素养能够让老年群体拥有对信息的处理、判断和分析能力,老年信息素养教育和终身学习成为社会老年研究的重要问题。而在过去的5年,老年大学数量和老年在校学员数量飞增,网络数字化教育成为老年教育的重要形式。
四、小结与讨论
在社会现实和技术发展的双重影响之下,老年群体在互联网不同发展阶段表现出不同特征。在1994~2000年的互联网发展初期,老年群体表现出对互联网的尝试性接触。由于彼时互联网的资源较少,且大多向社会资源丰富的青壮年群体倾斜,计算机和网络对于脱离社会生产且并不富裕的老年群体而言并不友好。即便是第一批进入互联网的老年群体,也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互联网 “年轻化” 的生态。在2001~2010年,手机和3G网络进一步提高了互联网的可得性,老年互联网用户有了一定规模。网络社会的功能初显,博客和微博等互联网功能或平台相继出现,在社会参与方面开始发挥作用。该阶段,老年群体对互联网的使用主要还是停留在信息获取和交流两个方面。总体而言,网络社会参与门槛较高且向年轻人倾斜,老年群体还处于网络社会的初始参与阶段。而在 2011~2020年,互联网生态逐步得到完善,智能手机的普及让网络唾手可得。随着微信和抖音等移动端应用的上线,以图像、语音和视频为主的网络社交时代到来。该阶段,网络社交的门槛降低,在网络社交应用的协助下老年的网络社交圈得以重构。老年群体借此重拾信心,获得满足感,激发了老年群体网络参与的积极性。而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老年群体不得不向网络社会 “迁徙” ,老年网民的数量和网络参与面进一步增加和扩大。
此外,研究还发现老年群体与互联网的互动关系还存在着以下几个整体特征。首先,伴随社会老龄化、互联网普及和网络技术便利化等社会因素的形成,社会生产方式在发生改变,老年网民的数量逐渐增加、占比逐渐提高,老年群体在网络社会和现实社会的参与度逐渐变高,社会地位也有所提高。其次,在互联网进入中国的各个发展阶段,老年人的信息处理能力和信息素养都是学界和业界普遍关注的问题。这有助于发现老年群体和互联网互动中存在的问题,并能够有针对性地解决,整体推动网络社会的发展。最后,老年群体在网络社会参与方面,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也经历了 “离网—触网—粘网” 的过程,老年群体社会参与还是以社交为主,存在对网络舆论、公共事务治理等参与较少的情况。
当然,本研究还存在诸多不足。第一, “静态地” 描述老年群体状态。其实在中国互联网发展的各个阶段中,“老年” 的概念、特征等本身存在“流变”。如以年龄为例,20世纪90年代的中年人,到21世纪初就可能成为老年人,而这种动态变化可能引起的关系改变并未讨论。第二,本研究主要从宏观着眼,并未关注老年群体人口统计学相关因素带来的差异。这方面早已有相关研究,如保罗·阿特维尔( Paul Attewell)就在其对数字鸿沟的评论中指出,不同的收入、族裔和教育程度都会或多或少影响人们对电脑的接触与使用。在老年人中,女性的微信使用率高于男性, 上海老年人的互联网使用率和手机持有率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农村地区老年人收入差异会影响媒介使用和知识获取等。第三,在对老年群体网络社会参与分析中,仅从网络群体和网络舆论两大视角展开,对其他网络社会参与形式并未有太多关注,如购物等经济功能的讨论。
在未来的研究中,研究者可以从老年群体的人口统计学因素展开比较研究,如从性别、地区等来探讨老年群体在信息素养能力、互联网使用情况、受互联网影响维度等方面的差异。此外,现实社会中还存在大量的老年机用户、不会或无法接触网络的用户。在后疫情时代,随着政务服务和社会服务的全面数字化、互联网无障碍化和适老化处理的进步,他们将同现有的老年群体一起组成庞大的新互联网移民群体。互联网将为接纳他们做出怎样的改变,老年群体在网络社会将如何突破壁垒融入新的社区,老年群体的转变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改变等都是可以去探索的领域。
引用参考:
本文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详情请参阅原文:王朝阳,宋雅诗.脱离、边缘化和依赖:一项老年群体和中国互联网关系的传播社会学考察[J].传播创新研究,2022(01):188-205.
作者信息:
王朝阳,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领域为网络传播理论与实务、数字媒介技术与应用、交互设计;
宋雅诗,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领域为数字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