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跨文化传播新载体的中国游戏：基于玩家的考察

作者：甘丽华 任执政 欧阳敏 鲍 娟

摘 要：《原神》及其他中国自主研发游戏在全球市场的成功，使得游戏超越 数字娱乐功能和单一商业价值，被视为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新载体。本文聚焦《原神》游戏中以古代中国文化为原型的“璃月”，在游戏玩家社群聚集地Reddit网站搜索相关讨论文章及其评论，结合线上参与式观察及有关新闻报道，探讨中国文化在海外游戏玩家社群中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发现，海外玩家社群乐于开展针对游戏角色及场景的文化“科普”和文化考据，游戏体验激发了包括美食、音乐、绘画、旅游与cosplay在内的各种文化实践活动，同时，他们也关注游戏翻译中的“文化折扣”问题，对游戏呈现的部分价值观进行“对抗式解码”。 

关键词：中国游戏出海；文化“科普”；对抗式解码

引言

2023年１月，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游戏工委发布《2022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报告显示，2022年中国自主研发游戏海外市场实际销售收入173.46亿美元，同比下降3.70％。但报告提出，海外业务拓展将成为企业中长期战略增长点，游戏产业会 进一步迈向全球化发展；持续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依托打造内容精品，游戏文化载体的定位会进一步明确。

近年来，中国游戏“出海”成为广受关注的跨文化传播现象。一方面，受国内暂停 核发游戏版号等政策性调整因素影响，游戏企业“走出去”意愿强烈。有研究者将2018年称为中国移动游戏“出海元年”，而凯度和Google发布的“2022中国全球化品牌50强”榜单显示，最受海外消费者欢迎的50种中国品牌里，国产游戏品牌占据了11位。

另一方面，游戏产业“走出去”被赋予对外文化传播的重要意义，获得国家相关政策支持。国家“十四五”规划纲要提出，要“积极发展对外文化贸易，开拓海外文化市场，鼓励优秀传统文化产品和影视剧、游戏等数字文化产品‘走出去’，加强国家文化出口基地建设”。2022年７月，商务部等27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推进对外文化贸易高 质量发展的意见》并指出，要大力发展数字文化贸易，积极培育网络游戏、电子竞技等各类数字文化领域的出口竞争优势，“提升文化价值，打造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华文化符号”。上海市启动“中华文化走出去”专项扶持资金项目，其中入选的就有米哈游 《原神》和莉莉丝《万国觉醒》等中国自主研发游戏。

赫伊津哈认为文化以游戏的形式出现，文化从发轫之日起就在游戏中有所体现。游戏与文化传播的勾连与互动也成为重要的研究议题。有学者认为国产游戏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外传播相辅相成。一方面，国产游戏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数字化产品对外传播的新载体。另一方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赋予国产游戏对外传播的文化底蕴。以游戏作为方法，以青年作为主体，以科技创新形式，以创意活化内容，将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播，特别是国际传播，开辟崭新的可能。高度还原文化元素的游戏可以作为一种“柔性”的文化输出形态，通过无意识下高度参与的互动模式，影响海外玩家对中华文化的认知，从而有效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输出。

还有学者着眼于探索游戏实现文化创新性传播的可行性路径。“新世界主义”的理念可以让游戏尽可能地规避在现实世界中意义明确的政治观念和文化背景，转而深 度挖掘全球Ｚ世代用户的共同兴趣偏好。Ｚ世代玩家可以通过构建“异托邦”式的实 践场所，在不削弱现实社会中的社会联结的同时，通过新的意义框架来延续或重塑网络社会联结，打破现实世界的国内外用户在地缘、文化、语言等方面的壁垒，探索出理解和接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发展路径。

但也有学者做了冷静的思考，认为我国“游戏出海”是在产品维度获得了市场认可，而搭载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化维度的“出海”却难称成功，出现“产品出海”和“文化出海”的效果悖论。游戏对于文化而言，不仅是文化符号的载体，更是容纳人类进行多维传播实践的文化场域。中国游戏应该从“传播载体”向“创新主体”转变，最终实现中华文化“走出去”的价值创新。

上述文献为相对较新的中国游戏对外传播研究奠定了理论与实践基础，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宏观层面，较少从玩家视角出发。本文将结合具体案例，深入中国游戏海外玩家社群，结合在线参与式观察和文本分析，进入中国游戏跨文化传播的“现场”，探讨中国游戏在跨文化情景下的传播与互动。

一、研究数据与方法

本文以上海米哈游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制作发行的开放世界冒险类角色扮演 游戏《原神》为具体研究案例。选择这款游戏的原因有：第一，它从诞生之日起即为一 个全球化的文化产品。2020年９月28日，《原神》在Windows、PS4、Android和iOS平台同时上线，目前以中、英、日、韩、法、德、俄等13种语言在全球超过170个国家和地区发行。第二，游戏的开发者具有积极的文化传播意识。米哈游公司创始人刘伟认为，“文化是一个精品游戏的内核和灵魂”，传统文化与游戏的有机结合，让游戏参与者“了解中国人文、地理、历史甚至是哲学文化内容”，游戏将变得“更加鲜活，更有生命力，更具有独特魅力”。第三，这款中国自主研发游戏已经获得了一定的全球影响力，三年来获得多个国际奖项，例如，有“游戏界奥斯卡”之称的TheGameAwards(TGA)“2021最佳移动游戏”、“2022玩家之声”奖项，以及游戏开发者选择奖(GDC)、AppStore年度游戏、GeoglePlay年度游戏等荣誉。

《原神》以“随时随地进入异想世界”为游戏口号，参考现实世界的文化元素设计了 一个名为“提瓦特”大陆的虚构世界。这个世界有七个城邦，分别是以英国为原型的“蒙德”、以中国为原型的“璃月”、以日本为原型的“稻妻”、以法国为原型的“枫丹”、以古罗马为原型的“穆纳塔”、以印度为原型的“须弥”、以俄国为原型的“至冬”。目前，已完成开发并向玩家开放的有蒙德、璃月、稻妻及须弥。Reddit是一个国际化的论坛网站，和一般社交网站以个人用户为中心不同，该网站以话题和社区为中心，用户可以加入自己感兴趣的社区，通过发帖、上传照片、发布备忘录、贡献故事等方式参与相关话题的讨论。它已成为各类观影社群、动漫社群及游戏玩家社群的聚集地。在主要聚焦中国文化以游戏为载体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的背景下，本文聚焦以中国文化为原型的“璃月”，在Reddit中的Genshin Impact Official社区，以“璃月”“文化”等为关键词 搜索相关讨论文章及其评论，结合线上参与式观察及有关新闻报道，探讨游戏参与者群体聚焦哪些文化议题，从事何种文化实践，以及产生了什么样的文化价值观共享或冲突。

二、研究发现

（一）游戏空间中的文化“科普”与文化考据

《原神》游戏中的“璃月”以中国文化为原型，其角色、音乐、节庆、建筑、自然环境等 设定背后均有复杂的现实文化要素，文化“科普”和文化考据因而成为海外玩家社群讨论的热点议题。

首先，是针对游戏角色设定的文化“科普”与文化考据。璃月里的角色主要有守护璃月的仙人“魈”、船队头领“北斗”、权贵“凝光”、大厨兼跑堂“香菱”、商人家的二少爷 “行秋”、云游方士“重云”、戏曲名角“云堇”、“往生堂”客卿“钟离”等18个主要角色。在Reddit的Genshin Impact讨论分区，这类文化“科普”与文化考据聚焦角色设定背后的中国神话故事、历史知识、文化现象乃至价值观体系，如考据与“凝光”相关的古诗词、古代神话，“云堇”代表的中国传统戏剧中的“刀马旦”形象，“钟离”与历史人物王安石的关联，“胡桃”收枪手势背后的道教文化，等等。关于游戏角色收到的“锦囊”，有玩家发帖介绍《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等相关文化知识。还有的玩家结合“北斗”这个角色，普及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等北斗七星对应的角色及其文化 意涵，乃至联系到当代中国自行研制的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北斗卫星导航系统。

其次，是针对游戏中出现的中国文字及其发音的“科普”与考据。就璃月中各个角色名字的发音，玩家会基于自己的理解或积累的知识发表看法，其他玩家则会在评论区对不正确的角色发音或者名字介绍提出质疑，大家最终通过讨论达成共识。也有的玩家为了更好地体会中国拼音的音节发帖求中国诗歌或文言文的英文翻译，形成相关文化知识的普及。如，为了更好地让海外玩家理解“昔日宗室之仪”，有玩家发帖推介李白的诗词。承担这类文化“科普”的主力是普通海外玩家和海外华人，但也有玩家朝专业文化科普方向发展。如，一位日本玩家在推特上专门成立了“原神汉字研究所”账号，对《原神》游戏场景中出现的汉字进行资料查阅，结合自己的理解，发布相关的科普 内容，在更大范围内引发关注和传播。

玩家社群的文化“科普”与文化考据话题广泛、互动频繁、参与者众多，犹如织就了 一张超越游戏空间的文化传播之网，使得海外玩家的中国文化知识存量不断增加，从而实现跨文化接受广度与深度的双向拓展。

（二）游戏中介的文化实践：美食、音乐、绘画、旅游与cosplay

除了增加海外玩家的中国文化知识存量外，《原神》游戏中介的各种文化实践活动也成为玩家社群分享与讨论的重要议题，其内容覆盖美食、音乐、绘画、旅游及cosplay等诸多方面。

饮食文化是《原神》“璃月”的重要组成部分，玩家乐于在现实中还原游戏中的食物道具，如“原神食物在现实生活中！（游戏）制作还原了佛跳墙、杏仁豆腐等美食”“我在现实生活中做了璃月的菜”，有部分玩家发布自己制作黄金虾球等游戏中的美食的视频。而这些有关美食实践的讨论贴在玩家社群内广受欢迎，且能激发其他人的参与 热情，在评论中留下“看起来很不错！希望能品尝到它们”“令人惊叹！你真是个好厨师”“第一，这些看起来真的很有意义。第二，我喜欢游戏激发粉丝的这种爱的劳动”“黄金虾球看起来不错。我很想试着做一下”“我需要食谱”等正面互动。

针对“璃月”带有较强中国民族音乐特色的游戏配乐的二次创作也是玩家文化实践的重要内容。玩家会用不同乐器进行乐曲改编，如“用钢琴改编璃月战斗主题曲”，用吉他弹奏“璃月”的背景音乐等。这种二次创作激发了其他人对中国的乐器和音乐的兴趣，推动了中国音乐文化的传播与接受。如，有玩家就古筝改编乐曲这一形式咨询改编乐曲者其中乐器的名称：“这把琴叫什么名字？”也有玩家表示：“我想学着吹笛子，有谁知道编曲中使用的笛子类型的名称吗？”通过绘画进行的角色二次创作也激发了玩家社群的文化杂糅与创新，如“用赛博朋克的风格来画胡桃”，“用像素风的绘画”再现游戏场景等。

《原神》“璃月”中的场景以中国的自然风光和历史建筑为原型进行设置，游戏还曾与黄龙景区、张家界、桂林等发起“游戏＋景区”的文旅跨界联动活动，激发海外玩家到中国旅行，实地探访游戏场景的意愿和行动。在Reddit的主题帖“这些在中国桂林拍摄的真实生活照片太好了，不容错过！”中，桂林真实风景与游戏内“传送锚点”等元素 的结合让海外玩家表示，“现在就想去中国”，渴望有一天“能去中国看看大自然中漂浮的岩神瞳”，一定要去的地方是桂林，“那里的山是如此独特和高耸”。

对游戏角色进行真人化演绎的cosplay也是《原神》海外玩家进行文化实践的重要内容。玩家社群中，大家会发布自己cosplay某一特定角色的照片和心得，讨论如何实现对角色服装、道具、配件等的高度还原，因此，cosplay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实践。关于cosplay服装和道具材料的来源和制作方法是各位玩家评论互动的重要话题，如在关于cosplay“钟离”和“甘雨”的帖子中，有玩家提问：“你是怎么让‘征服者’发光的，你真的在里面装了灯吗？看起来很神奇。”“你是用哪种材料来制作角的？”“从哪里得到杆状武器？

上述自发、积极的文化实践活动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助推中国文化元素的传播和普及，并通过人际传播和网络传播，影响和带动更多的海外人士了解中国文化甚至进行文化实践。

（三）角色偏好：“钟离”“君子”品质下的文化内涵

对游戏角色的偏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玩家对于该角色某种特质的喜爱和亲近。剖析受欢迎角色的文化特质，有助于发现引起海外玩家共鸣的吸引力“内核”。在 《原神》“璃月”的诸多角色中，“钟离”成为讨论度最高的角色之一。游戏中，“钟离”的官方介绍为“应‘往生堂’邀请而来的神秘客卿。样貌俊美，举止高雅，拥有远超常人的学识。虽来历不明，却知礼数、晓规矩。坐镇‘往生堂’，能行天地万物之典仪”，带有很强的中国传统文化特征，同时，其服饰、爱好等又融合了部分西方文化要素。角色的反差令“钟离”赢得了海外玩家的关注与喜爱。有玩家感叹：“只要他出现在屏幕上，就会给你一杯茶和一个温暖的拥抱。”甚至有玩家建议推出“钟离”的应用程序，在一个人 “情绪低落或需要鼓励时告诉你积极的事情”。玩家社群针对“钟离”的讨论不仅涉及外表，更深入品质和价值观层面。

在外表方面，海外玩家对“钟离”优雅的翩翩公子形象表达了赞赏，钟离清俊优雅， 服装以燕尾服和中国“龙形”符号为点缀，“一袭长衫，外形优越”，和电子游戏中常出现的强壮、野心勃勃、富有攻击性的男性形象不同。玩家对“钟离”的评价甚至模糊了性别差异，如有评论认为“钟离”的角色设计“没有真正男人的体型”，“他有很多女性的细节，比如他的发型，他眼睛里有鳞片状的闪光点”。

与此同时，“钟离”体现出的文人气质、契约精神以及家国情怀受到玩家赞赏。首先，“钟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从语言到行动都体现了较高的传统文化修养，“钟离说话与其他角色不同，他说话很有诗意”，“说话结构和模式要成熟一些”。除此之外，“钟离”的生活方式也非常讲究，不吃辣，不吃鱼，豆腐必须甜口，他还精通珠玉瓷器、酒食点心、花卉虫鸟，也擅长政治、贸易及外交话题，“他基本上被写成一个完美的中国绅士”。“钟离”于海外玩家而言，“是一个如此神秘而强大的人物，却又如此谦虚和儒雅”。

其次，“钟离”角色的刻画中无处不体现着契约精神，玩家对“钟离”有关信守契约的台词印象深刻，如“破坏契约的人要承受愤怒的‘岩之力’”，以及“当这里有一个契约时，任何东西都不允许滑动，如果契约没有被遵守那它就遭到了破坏”。

“钟离”体现的家国情怀及其舍己为国、运筹帷幄的智慧形象也受到玩家称赞，有玩家形容他“就像一个永远溺爱的父亲，而璃月，隐喻的是他的孩子。他培育了它数千 年，直到他终于让它自己飞翔”。有玩家总结道：“对于钟离而言，一个人能给他的最好的临别礼物就是看着他的国家、他的人民繁荣昌盛。”还有的玩家认为“往生堂”的工作可以让“钟离”以“避世”的姿态掌握全局，既保持低调又能隐藏身份，最终完成对“璃月”社会的重塑。

在西方文化的刻板印象中，中国男性的气质较为阴柔与女性化。在《原神》游戏中，“钟离”成为最受玩家喜爱的角色，他身上被认同和欣赏的品性和气质与中国文化中的君子形象有诸多重合之处。在某种程度上，《原神》借用“钟离”展示了君子个性鲜明的一面，具备中国文化特质的个体成为跨文化互动的中介，打破了海外玩家对中国 人的刻板印象，实现了以游戏人物为载体的精神文化传播。

（四）文化折扣的产生与破除

翻译是中国游戏出海所要面临的共同问题，直接影响着海外玩家对游戏内容和游戏价值的体验与理解。《原神》“璃月”的翻译问题也成为海外玩家讨论的焦点之一。

首先，人名、地名、武器及物品名的翻译遇到一定的困难。对这些“专有名词”的翻译，《原神》一般采取音译，虽然简单易行，却可能在玩家那里产生意义的折损。有玩家表示，游戏角色“胡桃”音译为“Hutao”，就无法体现出胡桃木在中国文化中的驱邪之意。游戏角色 “重云”音译为 “Chongyun”，但有玩家分析，“重云”在 中文中意指 “a huge cloud（巨大的云团）”，同时“云”还有“to say（言说）”的意思，“重云”也有“say it again”或“say it twice”的意思。音译在意义和意境上都打了折扣。有玩家表示：“Primordial Jade Winged-Spear是我唯一的５星武器，翻译起来也很痛苦。没有字典，我根本听不懂英文或中文的名字。”还有的玩家认为，“将地名南天门直译为Nantianmen、Southern Skygate”有可能令人们错失理解其背后文化意涵的机会。还有一些名称在转换语言和文化环境后，直译会造成某种尴尬和误解，有玩家表示称呼人物为“‘Big Sister’或‘Big Brother’在英语口语中常常让人感觉很不自然”。

其次，“璃月”游戏的情景设定涉及大量的中国诗词歌赋、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及宗教元素等，翻译更加不易。例如，中国诗词言简意赅，大多具有对仗、押韵及长短句的用法，这些都是翻译的难点。有玩家认为“胡桃的星座是一首在翻译中迷失的中文诗”。星座诗原文为“赤团开时斜飞去，最不安神晴又复雨。逗留采血色，伴君睡花房。无可奈何燃花作香，幽蝶能留一缕芳”。英文翻译为“Crimson Bouquet/Ominous Rain fall/Lingering Carmine/Garden of Eternal Rest/Floral Incense/ Butterfly's Embrace（深红花束，不详的降雨，挥之不去的胭脂红，永恒安息的花园，花香，蝴蝶的拥抱）”。英文翻译只能体现原诗中的几个意象，无法传达意象构成的画面和整体的情感氛围。此外，英文翻译每行字数相同，形式规整，未能译出乐府长短句的灵动变化与韵味。中文星座诗的句尾押韵也很难在英译诗中体现，如第一、二句句末的“去”和“雨” 押“ü”韵，第四、五、六句句末的“房”“香”“芳”押“ang”韵。

尽管在翻译过程中存在难以避免的“文化折扣”，《原神》有关“璃月”的有些翻译还是取得了突破和成功。如衣着华丽、行动统一的“千岩军”被翻译为“Millelith”，而不是直译的“Thousand Rock Army”。译名的前半部分“Mille”在拉丁语中的意思为 “千”，后半部分“lith”在拉丁语中意为“石头”，两者组合不仅形式上互补，在意义上也 创造了一种想象空间。此外，“千岩军”的口号为“千岩固牢，重嶂不移。干城戎甲，靖妖闲邪”。四字一节，字数对仗，言简意赅，且使用了中华传统文化中特定的文化意象。游戏英文版的翻译为“While the rock stays hard, the mountain shall never fail; while the Millelith stands guard, evil shall never prevail”。大意为“只要坚如磐石，山就不会倒；只要千岩军站岗，邪恶就永远不会得逞”。译文的形式和逻辑都更符合英文表达习惯，得到了玩家的认同。

作为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多媒体叙事文本，游戏的翻译不仅是两种语言的转换，还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碰撞与交流。如何信达雅、尽可能少文化折扣地传递其背后的丰富文化意涵，是值得进一步探讨、面临新挑战的老问题。

（五）游戏文化与现实文化的耦合与疏离

作为大型开放世界冒险类角色扮演游戏，《原神》游戏设计的“提瓦特”大陆依托的 是中国、日本、英国、印度等七种不同的现实文化。游戏设计者意在突出文化旅行的意义，称呼游戏玩家为“亲爱的旅行者”，在宣传片的开头充满感情地通过游戏角色之口讲述：“捕风的异乡人，当你重新踏上旅途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旅行本身的意 义。”《原神》的官方介绍如此写道：“你将在游戏中探索一个被称作‘提瓦特’的幻想世界。在这广阔的世界中，你可以踏遍七国，邂逅性格各异、能力独特的同伴，与他们一同对抗强敌，踏上寻回血亲之路；也可以不带目的地漫游，沉浸在充满生机的世界里，让好奇心驱使自己发掘各个角落的奥秘……”

游戏设计者对不同文化的包容和欣赏得到了海外玩家社群一定程度上的接受。有玩家表示，自己虽然不理解这种文化的表现形式，但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值得肯定的文化传播方式。有玩家发帖称：“我不喜欢中国戏曲，但我很高兴他们将它放在游戏中供喜欢的人使用。”对于游戏中的一些文化要素，有玩家表示：“说实话我不喜欢它，但我很高兴它在那里。这是对文化的一个很好的介绍。这是一个巧妙的细节，我很欣赏。”

但对于游戏的部分价值观设定，海外玩家社群呈现一种“对抗性解码”。如，海外玩家社群对“往生”这一概念的讨论，就呈现了与中国文化价值观相冲突的一面。源自佛教的“往生”“转世”等观念在《原神》“璃月”的游戏设定中有推动游戏情节、完成游戏角色塑造的重要意义。但在海外玩家看来，“往生”的意义不大，没有存在的必要。有玩家表达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编剧希望过去的角色转世为另一个角色？”还有的玩家直接表示：“是的，我讨厌那个理论，因为它基本上毁了凝光的整个性格。”此外，海外玩家着重关注当下的价值观，也会影响他们对于“往生”的态度，“我不喜欢轮回的事情。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判断人的价值，而要靠前世发生的事情呢”？再如，在《原神》“璃月”的一场战争的游戏设定中，“凝光”为了保护“璃月”子民放弃了自己呕心沥血建立的群光阁，这一设定意在表现角色为集体利益而敢于牺牲自己的精神。但在海外玩家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情，甚至得出了相反的解读。有玩家认为，游戏角色“凝光”“非常富有，牺牲玉室，就像比尔·盖茨牺牲几座豪宅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玩家提出：“牺牲是当你没有很多东西，但还是放弃对你来说非常稀缺和重要的东西，或者当一个人很穷但还是赠予他人物品的时候。有钱人大量扔东西，算不上牺牲，她以后还可以多建一些玉室。”甚至有玩家认为：“她不是在牺牲自己，而是在为自我牺牲建造一座新的纪念碑。这是一个人可能做出的最不起眼的牺牲。”

三、结语

《原神》及其他中国自主研发游戏在全球市场的成功，使得游戏超越数字娱乐功能和单一商业价值，被寄予连接全球玩家、传播各国文化、带动文旅产业发展等社会期待，游戏开发者也越来越具备一定的跨文化传播意识与能力。《原神》所属的上海米哈游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刘伟曾表示：“游戏作为新新媒介，一定可以肩负起跨越时空的传统文化传承和现代表达的重任。”

在对中国游戏出海报以良好期待的同时，我们必须认识到游戏作为跨文化传播新载体所具有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原神》以虚构的异世界为游戏场景，虽然“璃月”以中国文化为原型，但仍对其进行了改造乃至挪用，如“璃月”居民身穿旗袍，脚上却套着现 代化的西方舶来品———黑丝袜。不恰当的文化“杂糅”可能引发争议，甚至消解所依据文化的独特性。还有学者提出，文化强国在域外的呈现不应该局限于“传统文化的稀缺与美感”，而要更多以“当代文化的价值与力量”为核心。此外，通过游戏进行“文化输出”在游戏玩家群体中尚有争议，处理不当可能引起他们的反感，乃至抗拒。

未来的研究可结合大范围的问卷调查、针对游戏开发者和玩家的深度访谈以及对于游戏文本的全面分析，进一步总结中国游戏海外传播的路径、策略与机制，为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提供可借鉴的经验与理论支撑，切实增强中华文化的亲和力、感染力、吸引力、竞争力。

引用参考

甘丽华,任执政,欧阳敏,等.作为跨文化传播新载体的中国游戏：基于玩家的考察[J].跨文化传播研究,2023(01):122-134.

作者信息

甘丽华：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