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怀旧情感的媒介建构与群体互动
纪莉、夏雨晴
摘要:怀旧作为一种现代性的情感体验悄然兴起, 尤其是数字时代社交平台的新 媒体技术的可供性使人们的怀旧情感表达与互动更为显性。 论文以数字时代为背景, 以怀旧理论的后现代视角为切入点, 探讨数字时代怀旧情感的媒介建构与群体互动。 研究发现, 现代性社会中个体的精神遭遇使其产生了体验与表达怀旧情感的需求, 各 数字平台借此生产与消费怀旧情感及其场景。 个体的怀旧表达也具有较强的社会性, 并形成怀旧情感的共同体, 在怀旧的情感实践中进行群体互动与狂欢。 在数字时代, 怀旧的情感意涵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与与社会文化意涵。
关键词:怀旧情感;媒介建构;群体互动;数字时代
怀旧 ( nostalgia) 是一种常见的现代性情感体验, 也是人类社会生活中一种常见的文化 现象。 人们通过怀旧获得情感共鸣、 唤起集体记忆,进而唤起对当下与过去的不同与差距的比较,并重塑对过去和现实的种种情感体验。因此,怀旧不仅表达了人们对往昔的回忆与怀想,更是一种交织着情感、媒介、历史、空间等多个维度的行为。在数字时代,怀旧作为一种情感于各社交媒体平台的传播与流动都极为常见,如复古穿搭走秀、经典影视剧重播及童年动画片 “回忆杀” 片段剪辑等内容, 时常占据抖音、小红书、微博等平台热门榜。在此类图像或视频内容中,胶片机产生的失焦、朦胧效果,黑胶唱片特有的哔哔剥剥的嘈杂声,收音机并不清晰的磁带声等被有意凸显以唤起公众的怀旧情结。对于部分人来说,怀旧的事物是某一个世代群体共同拥有的记忆和梦想, 是当人们对生命中种种不堪感 到失落时,重新赋予力量的源泉。对怀旧情感的生产与传播不仅承载着人们当下的生活状态和喜怒哀乐, 也建构了人们的生命经历和成长体验。怀旧的世界里,人们提到的每件事 物仿佛都充满象征,每句文字表述都是过去的预言。新媒体技术的可供性也使得普通人能 够将独具个人特色的生命痕迹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化与日常化,与他人分享怀旧相关的愉悦记忆,从而产生情感共振,形成群体性的情感互动与狂欢,体现出怀旧在数字时代强大的社会组织功能。
种种文化现象表明,媒介化的怀旧不是局限于某个个体成长的心路历程或生命体验,而是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个体化、情感性的心理范畴,成为社会化的文化景观。后现代怀旧 “已经成为商品化最近的过去和促进消费的重要手段”, 从怀旧的后现代视角出发理解数字时代的“怀旧热”, 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代青年的网络情感症候。 本研究将从怀旧理论的后现代视角,分析数字时代怀旧情感的传播机制, 探讨怀旧情感如何被数字媒介建构, 成为数字平台中的群体文化狂欢, 通过分析该问题并通过与后现代情感理论的对话, 剖析其中的意义产生与青年文化危机的情感表达。
一、 怀旧与现代性社会的情感需求
(一) 怀旧与后现代怀旧的理论演进
“怀旧”一词作为概念出现,最早是由瑞士医生约翰尼斯·霍费尔(JohannesHofer)1688年在其一篇医学论文中创造的,意指当时大多数士兵由于无法回家、返乡而产生的生理或心理上的病状,如呼吸不畅、失眠、焦虑、情绪化等。因此早期“怀旧”作为医学领域的词汇被人们视为是一种生理疾病。19世纪中后期,工业化和都市化的发展造成理性主义盛行,社会中的现代性问题愈来愈凸显,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矛盾变得尖锐起来,当代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危机接踵而至,现代生活的加速使部分人难以适应,感到缺乏归宿和安全感,从而加剧了人们怀旧的倾向。这一时期怀旧依然被看做是一种疾病,但逐渐去医疗化。直到19世纪末,怀旧都一直被视为一种与思乡有关的心理问题,一种无法实现的回家的愿望,从而导致忧郁、抑郁和孤独。20世纪中后期,现代社会的科技进步带来更为严峻的时空压迫感,而政治动荡、社会整合受阻,消费主义横行,人们的自我认同与民族认同都受到威胁,进一步加剧了怀旧思潮的涌动。1979年,美国社会学家弗雷德·戴维斯(FredDavis)开始从社会学的视角以更为积极的情感倾向将怀旧放置于社会文化氛围中,考察怀旧情感与建立自身认同、发展怀旧工业之间的关联,开启了怀旧研究的社会学取向。怀旧的含义逐渐演变为人们对昨天的情感渴望或对过去相关的宝贵记忆和活动的喜爱,而不再是与医疗状况相关联的一种疾病。这使怀旧脱离了医学辖制,逐步去病症化而从社会学视角被视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
作为情感的怀旧总有一个渴望回归的“家园”作为对象。从思乡病到社会现象,怀旧中的“家乡”发生了本源意义的转变。“家乡”原泛指一个客观存在的地方和场所,是一种实体存在物,但进入现代社会后,社会学视域中的怀旧更趋向于一种心理体验和情感的表达。传统意义上怀旧的“家乡”多为一个固定的居所,是与成长经历相关的物质载体。而现代怀旧的“家乡”则成为意象化的表达,不再拘泥于某一具体的客观地理环境,是怀旧主体内心对以往时光的情愫。在此,所谓“家乡”更多指向个人的精神空间,作为一种象征的情感,成为个人的精神寄托。正如博伊姆(SvetlanaBoym)所言,它“是指事物各在其位,包括你自己;它是一种精神状态,不依赖实际位置。那么,向往的对象实际上不是一个名叫家的地方,而是一种与世界的亲密感;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过去,而是在我们拥有实践、不知道怀旧诱惑时的虚拟时刻”。现代社会的转型与变革使每个人都生活在多个社会领域中,成为了流动的人,而“家”的意义仿佛也随着现代生活的流动性而解构。这种流动性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典型特征,社会地理空间上的持续扩张与变动,使人们对空间上特定地点的“家”的依附情感逐渐淡化,而转向怀想抽象化、符号化、理想化的“过去”,从“空间怀旧”的情感体验转变到“时间怀旧”的情感体验。
到了后工业社会,怀旧在现代怀旧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新的体验,英国学者安德鲁·希格森(AndrewHigson)将其称为“后现代怀旧”。后现代怀旧有两个主要特征:第一,后现代怀旧更加平民主义,更聚焦于相对较新的流行文化以及大众生产与消费,因此,后现代怀旧在时间维度上更倾向于“最近的过去(recentpast)”。第二,在后现代怀旧中,现在与过去的紧张关系被和解,逝去的过往不再是不可挽回的渴望,后现代怀旧超越了现代怀旧“苦乐参半”的情感体验,不再被伤感所困扰。它形成了新的怀旧情感体验,“这种深深的怀旧的个人情绪在后现代中则完全转变成新的永远是现在时的异常欢快和精神分裂的生活”。后现代怀旧仿佛通过新的媒介技术变得触手可及,各种怀旧物品、情感、场景与空间被大量生产与消费,过去成为可以被体验和消费的对象。对此,有学者指出后现代怀旧文化是一种被建构的迷思,是大众文化工业为刺激人们虚假消费需求而制造的产物。怀旧也成为了文化工业的表征,变成消费社会的一部分,陷入了文化工业困局。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却认为,怀旧这种形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让人们摆脱现代性困境,具有其可取之处。新情感学派代表性人物布莱恩·马苏米(BrianMassumi)认为,情感“思考”不同于惯常理解中基于意识和认知的思考,它发生在身体直接接收到刺激之后到意识和认知介入之前的短暂空隙。它是身体进行自我启动的方式,使身体能在不需要理性介入的情况下适应和应对这个世界。情感在此更类似于一种超越话语表达的、感受的能力。自大众媒介诞生开始,媒介的重要功能的实现便依赖于受众的情感卷入与满足,诉诸情感手段的使用在小说、新闻、电视节目等媒介形式中处处可见。情感在数字时代也成为传播内容的重要元素,传播主体也会关注如何去激发受众的情感体验,唤起受众在心理层面的共情。而怀旧情感同样如此,怀旧在当下显然已成为一种集体情绪和情感表征,蕴含着自我表达、身份归属、审美体验等丰富意义。
(二)反思现代性的有机怀旧
马克斯·韦伯(MaxWeber)将充斥着工具理性的现代社会称为“铁笼”,认为技术理性支配着现代社会,它摧毁着个体欲望并使其学会自控,使人产生枯燥乏味的感受,并为个体行为制定了有关秩序的法则。个体在理性的牢笼里很难抵御被工具理性同质化和异化,自我认同亦是流动的、敏感的、碎片化的。现代社会的流动性与多变性也已令现代怀旧高度泛化,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文化情怀。因此,现代人对怀旧的追求与现代社会的转型和变革密切关联,当人们享受数字时代带来的便利与自由的同时,也在承担自由带来的“不确定性”,传统社会建构的精神秩序也在新技术浪潮的冲击下逐渐瓦解,由此引发了大量焦虑、不安情绪和精神归属的缺失。“现代化可能是具有整体性的,但不一定是好的整体,它必然包含着紧张、压力、混乱和骚动。”
怀旧流行的背后充满了“现在”与“过去”的对比,成为一种情感与精神标签,是一种排斥现代社会运行逻辑的心态,并用来与“现代”“流行”对立,划分精神空间与阶层。有学者认为:“集体性的怀旧心理是现代性的后果和产物,人们借助于对已然消逝的文化的记忆和想象来平衡紧张的现代生活,其实恰恰反映了现代性的多元效应与现代人的两难处境。”因此,怀旧的本质有一部分源于现代性社会个体的情感遭遇,人们感到当下急剧变动的世界充满不确定性,从这个分裂与矛盾、工具性危机的时代产生了对未来的恐惧。
面对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部分文化研究学者提出了“有机文化”思想。有机文化是一种用文化批评工业社会的传统。劳伦斯·格罗斯伯格(LawrenceGrossberg)把“有机的”“自我的活力”与“机械的”“破裂的”对立,论述工业对个体和社会的影响。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S.Eliot)将“有机的”与“原子的”对立,抨击物质的现代都市生活。雷蒙·威廉(RaymondHenryWilliams)则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有机体理论的基础上,挖掘了作为社会有机体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化生活的重要性,提出“文化是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有机文化思想。他将唯物主义扩展到文化实践中,认识到文化的有机整体、动态过程及其能动作用,展示了文化作为构成性的社会物质力量是人类社会的有机构成部分。在将文化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前提下,强调文化本身的动态过程性,突出文化本身能动性、独立性的作用。威廉斯认为,文化通过强调有机性和共同体来对抗工业主义。“有凝聚力的有机文化被人为的工业破坏了。这种破坏造成了现代危机,危机的解决依靠共同体或文化价值观的恢复。”有机的文化这一思想用来对抗工业主义和机械主义,具有当下性和现实关怀,并用于探索如何与机器生产的现实社会共存。
怀旧文化在此便起到类似作用,它犹如现代社会进行自我疗愈的工具,在探往人们内在最脆弱的伤口后,令人重获平静。这种怀旧充满有机性,使人获得身心的全面发展,而非单一、破碎的情感。研究发现,负面情绪更容易让人产生怀旧情绪。一旦察觉现实生活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人们会认为相比于动荡不安、急剧变化的“现在”,“过去”则显得更有安全感与生存意义感。调查结果还显示,80%的被调查者每周都至少经历一次怀旧,而将近一半的人每周会有三至四次怀旧体验。抵抗现代生活的冷酷淡漠、怀念过去的稳定和温情成为许多人的心理追求。正如当下一系列展现淳朴田园生活的“慢综艺”节目的流行,这类节目借助媒介技术与传播建构了一副美好温馨的旧时光场景,通过展现乡村自然风光与风土人情,塑造回归本真、和谐生活的社会镜像,带人们重返心中的温情故乡,感受旧景观、旧的生活方式带来的舒适感与温暖。观众也犹如受到心理疗程的启发,引发了对于人生的思考与探索。在这种怀旧中,人们对现代社会的各类负面情绪,如阶级矛盾、个人情感的混乱、独自面对社会的无力感与疲惫感、对伪善成人世界的怨怒等种种内心的懦弱与恐惧,仿佛被节目中贴近内心的交流和温馨的旧时光场景一一抚慰。作为一种对过去和曾经的事物的怀念,怀旧是对已逝时光的一再追忆与重返,是对乌托邦的执念与热望。
往日不可追,人们从对新奇、潮流事物的追捧转向了对陪伴、归属的渴望。现代性社会使得怀旧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需求,人们在有机怀旧中获得其所产生的“心理修复”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个体精神层面的稳定与协调,推动情感与理智完成有机互动,达到自我的身心和谐。
二、媒介建构:被生产和消费的怀旧情感
现代性社会中人们的种种情感遭遇,使其产生了怀旧情感需求,而怀旧也借助当下的媒介技术与文化符号展现出了一定的社会文化及实践活动。数字时代的媒介环境一方面契合人们的怀旧审美,通过电影、纪录片等大众媒介形式进行怀旧叙事,反映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思潮,从而延续、建构集体记忆,唤起受众的怀旧情感,将怀旧与过去、未来相勾连。另一方面也将数字技术与怀旧消费相结合,实现怀旧的物化与商品化。在社会再生产中,政治、经济、文化因素与怀旧的媒介建构相交织,媒介建构又与个体的怀旧情感、历史想象得以交织。在此,怀旧的媒介化生产和商业营销是值得关注探索的对象。
(一)集体记忆的延续与反建构
在数字技术催生的虚拟空间里,怀旧通过特定的文本形式与传播模式能更快速直接地激发、释放人们的情感与记忆,其借助各种媒介形式及各种有形或无形的符号,通过创作主体的感知与想象,形成一种集结各种社会关系的概念化的空间。这种现实与想象的转化,对个体的精神空间形塑形成了强大的作用力,进而达到表征目的。一方面,媒介技术可以将过往记忆“再生”。如对文物或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影像化展示,或利用虚拟现实技术将其再现,重构历史记忆。又如“老照片修复”和“旧影片还原”技术,皆为使用媒介技术提高旧影像的清晰度,通过调整颜色饱和度与亮度,去除颗粒度、增加对比度等方式,复原老照片或修复老旧影片,使受众原本模糊的记忆再次清晰,让以往的事物有了新生命,数字时代人们能够利用技术优势连接、传承、延续集体记忆,让历史重现,引发人们的怀旧情感。另一方面,对于怀旧的情感传播来说,媒介技术不仅是一种建构与传播方式,也是集体记忆的对象与载体。例如当年集合装扮、说说、日志、留言板、音乐盒功能的QQ空间,一度是年轻人分享品味与审美的场所,从如何搭配皮肤与挂饰的色系和样式,到充满“火星文”和特殊标点符号的说说与日志,其不仅是85后、90后的“黑历史”,也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除此之外,校内网、天涯贴吧、开心网等早期社交媒体网站皆为“赛博”世界里旧时代的记忆之场。因此也激发出某种“技术怀旧”,技术怀旧乃是“对过时技术的美好回忆或向往”,主要表现为特定的媒介文化和艺术形式对于“真实”模拟要素的重新组合或再模仿。媒介技术不仅是怀旧的表征和传播的载体,也是承载人们独特记忆和怀旧实践的对象,还是怀旧实践的数字化互动形式。
但怀旧中的集体记忆与个体的生活经验必定相关联吗?在此,让·鲍德里亚(JeanBaudrillard)所论述的“超真实比真实更真实”正成为当下的现实。毕竟“集体记忆”并非是成员个体或特定某个群体的记忆,而是放在社会中被建构的一种记忆,是社会成员共通的记忆。集体记忆与个体的经验、记忆实际是相互作用的,这个过程中大众媒介技术起到了重要作用,媒介通过丰富的视听表达手段唤起个体的情感,用以建立特定时期的“拟像”。在此,当受众在消费媒介娱乐内容时,即便认识到其中的媒介内容或角色是虚构的,但仍然会与角色遭遇或某种特定情节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这被认为是人具有的内在能力———移情。如电影《芳华》中对大字报、文工团、军装等含有时代背景意义的符号的运用,再如电影《头号玩家》充满了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金刚、《闪灵》、街头霸王、守望先锋、吃豆人等流行文化的呼应,呈现出强烈的复古怀旧风格,其采用特定的视听语言艺术手法,使用抽象的存在形式,借助符号进行编码来表达深层含义,从画面、台词、人物角色、背景音乐到故事情节都为人们构建起了一个较为真实的环境,给观众情境化的感知体验。这类影像化内容对于形塑受众的想象世界与精神空间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正如许多年轻受众并未经历过某一具体历史时期,但同样被影视作品和怀旧空间中特定的叙事方式与场景化表达中所再现的历史符号打动,沉浸于其中并获得主体性感知,引发情感共鸣,进入其所建立的共同意义空间,从而感受“怀旧”。媒介技术用感官刺激与把个体命运与国家发展同构的叙事方式,用共同的历史和集体记忆让不同地方的观众有了情感共鸣。使个体产生“移情”后进而体验到他人的体验、内化他人的记忆。因此,一部分“怀旧”情感的打造之所以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众被媒介技术包裹的结果,个体感官得到了充分刺激后产生了更新颖的、多样的差异化体验,从而引发情动,将此种体验当作“怀旧”,从而完成所谓“集体记忆”的反建构。在技术的支持下,这种差异化体验将更多人包裹在“怀旧”外衣中,并通过个体自发的二次创作与传播形成怀旧情感的循环生产和动态建构。
(二)怀旧情感的商品化与消费化
现代社会随着商业资本的注入,表征后现代语境的怀旧和记忆元素日益被大众化和商品化,并通过大众文化和媒介物形式表征出来,这既是一种文化创意实践,又是商业营销方式。在消费社会中,商品的生产并非关于满足需求,而是设置一个个无穷无尽的消费欲望,“需求”被“欲望”所取代。怀旧也犹如商品的生产一样,渗透在人类的各种日常生活中并嵌入到各类消费场所中,成为一些品牌营销的话题与商品生产动力,以制造新的消费欲望和行为。过去品牌追求“新”,包括新技术、新产品、新话题,现在向“旧”转移,“复古”“怀旧”“童年”等元素成为部分商家与品牌在产品外观设计和营销推广上的重点。受众的怀旧思潮也往往会对外转化为怀旧产品消费行为。商家为消费者提供的也不仅仅是消费品,而是包含怀旧的象征性符码意义,其利用怀旧构建出一幅复古、经典、物超所值的消费图景,通过大量复制与叠加怀旧元素赋予产品以怀旧的符号价值,将商品情感化。商品的创作与售卖喜欢以“怀旧”为卖点,宣传文案与解说词中侧重对“传统”“手工”“回忆”等元素的表达,使得触发旧情愫的空间大大增强,实现怀旧的物化与商品化。如在数字平台中,商家常借助复古装潢与怀旧音乐,对产品宣传的短视频或直播场景进行视听觉表征,建构怀旧审美价值。媒介技术在此也成为了商家构筑记忆、引发怀旧的特殊工具。怀旧广告引发的怀旧情绪增加了消费者与品牌之间的情感联系,因为这种怀旧情绪与自我直接相关。消费者把身体沉浸于这些由图像符号和音乐编织的想象的怀旧时空里,通过审美想象将自我与产品产生联结,将情感商品化,完成怀旧的审美体验。消费社会凭借媒介技术和多样的商品流通,占据着人们的生活空间,并影响着现代人的审美品位和思维方式,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在这种立足现实和怀念过去的二律背反中,承载了一定意象的媒介产品成为承载人们怀旧情感的中介物,让人们和过去的心理距离不断缩小。这一过程中,怀旧情感实现了物质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通过客观环境的扩张生产出更多产品,实现怀旧情感表达的拓展。
在文化的高度市场化之下,怀旧成为商品生产的工具,作为一种文化风格与产品宣传点吸引人们消费,成为消费的途径和果实。当怀旧的目的原本是为了对抗工业主义与消费主义、反对激烈竞争与节奏迅速的现代社会时,人们怀旧的行为与落脚点却又成为了消费,怀旧消费成为消费文化的一个分支,此中产生的悖论耐人寻味。也就是说,怀旧行为本身在抵抗消费,结果却又成为了消费中的一环。怀旧文化与情感可以使人们产生审美体验,怀旧行为却需要有相应的物质载体或场景,进行具体的消费,从而引发怀旧情感。但从另一角度来说,许多怀旧消费具有深刻的精神文化消费属性,其附带的物质消费属性则是衍生品。不同于消费行为结束后物质便开始消失或损耗的物质消费,精神消费是在消费行为结束后仍在进行精神上的享受。且消费中的怀旧和记忆实践具有个体性,会体现其能动性。例如,在纪念性符号消费中,不同代际的消费者以不同的话语策略消解、置换与遗忘伤痕。而且怀旧大多基于一定的物质产品和符号意象进行审美想象的触发,通过具体的场景布置与物品生产延续时代历史,其以具备明显的地方特性的符号进行,通过延展地方空间而重现历史场景,打造充满怀旧与记忆的纪念空间,从而吸引游客参观,并以其为典型符号,传达不同的文化意义。例如故宫、长城、南京夫子庙等古建筑与街道,和各类博物馆、展馆。此类怀旧消费被视为一种“积极怀旧”,是人们通过怀旧,来赋予传统文化、艺术、建筑等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以重要价值(审美价值、文物价值、历史价值),可以唤醒公众对遗产进行保护的意识,促使濒临消失的遗产得到拯救和复兴。各类怀旧小物品、老物件作为“道具”,也凝聚着易引发人们产生怀念情感的故事,唤醒个体的情感记忆,并与其进行有效联结,成为一种动态的社会实践。这种旧物商品化的实践还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反思加速社会和快速资本主义的积极实践。因此,这种对怀旧相关物品、场景或虚拟影像的消费带来的大多是精神或情感上的体验与抒发,包括对文化和集体记忆的传承,兼具文化力量与市场力量。
三、群体狂欢:怀旧情感的社会性表达
传播学对情感的兴趣点不在于其自然属性,而在于其社会性与文化建构性;不在于个体情绪波动的各项生理指标,而在于个体或群体情感如何向特定的场域流动,并在更大的范围内实现共情共感,建构并维系着某种特定的关系或认同。怀旧情感在当前被数字技术的逻辑激发出了更加鲜活的生命力,并被大批量生产与消费,交织于媒介、情感、商业中。在这种交织下,怀旧也逐渐淹没在人类社会诸多情绪之中,在形成群体认同、传播社会文化等层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为人们的日常活动建构了新的社会空间。毕竟情感影响受众对媒介信息的感知、理解、记忆、回忆和评价,并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个体的情感发展进程和社会化互动。怀旧情感的生成模式在当下也逐渐转向群体间的互动实践模式,这种生成有赖于个体与个体、群体与群体间的互动过程。
(一)个体的记忆呈现与情感可见
怀旧与个体的社会身份、情感密切关联,它凝结着人们过往的技术生活体验,同时也是对社会变迁、文化演变的回应。“正像社会本身产生作为人的人一样,人也生产社会。”怀旧承载着个体对以往的生活经验,延续着个体的社会情感,也帮助着个体在怀旧实践中进行对过去和自我的想象。例如每逢高考,便会有不少网友在网络平台上怀念自己当年的高考经历,表达关于考试心情、当年作文主题等相关内容,缅怀中学时期的记忆和感觉,以图文、短视频、直播、播客等多种形式传播个人的怀旧情愫。在此,人们身体力行的媒介实践是怀旧生成的重要部分。数字技术的赋能不仅使普通人有了更多生产并传播个体怀旧情感的渠道,让个体的怀旧书写成为低成本的日常实践,也增加了普通个体展现以往生活与记忆的可见性,并反作用于个人生活世界,激发个体积极进行自我表达。参与互动的个体得以确定后,通过网络连接彼此并形成趣缘共同体,从信息的接收及群体间的互动中获得身份认同感与归属感,完成怀旧文化的传承延续,相关话题在社群的内容生产和互动中充满了社会关系与想象性。这些日常化的观看、生产、讨论等媒介体验无形之间形塑了个人形象及社交关系结构,使个体与他人或群体进行互动或意义传通,产生关系的勾连。
这种个人怀旧情感的可见,除了大量呈现在社交媒体平台中,也在二手交易平台中处处存在。怀旧的商品化流动使其在各平台上连接了多元怀旧主体,其中,在二手交易网站上便集中了不少旧物的“重生”。CCD、iPod、相机等旧技术物品在线上的再商品化风潮兴起,便是人们对附有怀旧情感的二手媒介物赋予新内涵的过程,许多物品不仅包含经济价值,也具有“情怀价值”。卖家常常为物品标注独特身份,进行集中策展,通过图文展示其生命轨迹,为其赋予情感特征,彰显物品作为商品之外的意义与价值。在此过程中,卖家将平台作为个人记忆呈现之地,试图得到他人认同与共鸣,使旧物品在怀旧文化的框架下被承认,并经由再商品化的过程而实现。这种个体“情怀”包括人与旧技术物之间亲密的私人关系;对早期技术生活的怀念;表现在中国语境中的对过去匮乏物质生活的补偿;现代生活中失落、孤独等情感状态。在这种怀旧叙事中,个体也在与曾经的自己相联结,获得更积极的自我认知。从个体的观看、记忆书写与展演,到与他人的交流互动,新的媒介技术为人们打造了一个新的集体记忆的聚集地,带动人们进行怀旧互动展演,使个体情感可见。一系列媒介实践也使个体怀旧融入到社会活动中,获得身份认同,并在虚拟空间中形成新的情感共同体,实现社会关系的重组与建构。
(二)群体间的情感共振与狂欢
网络是趣缘群体记忆生产的重要平台和情境,个体的互动交流以及由此激发出的记忆,离开了网络,便是散落于各地的碎片,无法得以唤起、集聚和放大。互联网的去中心化等特征为怀旧的情感实践提供了新的表演舞台,进而形成了公开的意义共享区域,不同代际的怀旧主体在此被整合,对怀旧文化进行阐释与建构。怀旧个体在线上的情感表达中也被圈定在不同平台中,形成多个或大或小的群体。在日常而频繁的网络交流中,人们的童年记忆一次次被唤起,彼此释放内心情愫,坦诚相待。当社交媒体平台提供怀旧参与和实践的空间时,人们会以文字、图片或短视频等方式表达对过去的真实经历的怀念,使得个体的生命轨迹和成长经验得以“可见”。怀旧内容作为记忆的表征之一,开始在各种文化之间与各种数字平台之间产生流动,变为“正在生成”的怀旧。数字平台也汇聚了各类各样社会身份的用户个体,大家以共同的兴趣为由,在平台中进行怀旧情感的生产、传递、接受、交流。
在这种怀旧潮流中,CCD相机也成为了一种过往生活的意象,在社交媒体中突然爆火。CCD相机于上世纪90年代生产,随着明星、网红的使用经历分享,其“复古风格”“胶片平替”等标签引发了不少年轻人好奇心理,得到广泛关注,一夜之间从“电子垃圾”华丽转身为高价二手怀旧物品,成为青年群体眼中的时尚“爆款”。仅小红书平台关于“CCD相机”的笔记就高达178万多篇,笔记多为分享拍照技巧、型号介绍等内容。当前仍有不少人正在加入这场“复古”的狂欢中,在社交媒体上形成以CCD为载体的公共记忆空间,塑造出想象共同体的物质实践——以怀旧物为表征搭建记忆之场,重返属于自我的童乐乌托邦,堪称当代社会独有的文化景观。不仅是CCD,各类复古物品都在数字时代的催化中引发了青年怀旧浪潮,利用社交媒体“可读”的公开性和“可写”的交互性形成各类数字记忆之场和社会交往空间,人们的参与程度也越来越深。在此,生活在数字时代的青年带着某种上世纪80年代遗老遗少的气息,通过文字和图像在浩瀚的网络信息中隔岸问好,接头暗号和问候语是“千禧年”“Windows98”“黑胶”和“李宗盛”,言语之间颇有“昔人已乘黄鹤去”的浩叹。怀旧群体在数字化、智能化的大时代中组成小世界,以各类方式与渠道对过去进行碎片化追忆,并在互动中展开认知中的怀旧想象与展演,犹如在“娱乐至死”的罗网中奋力突围的诗人,游荡其中,在怀旧中迷幻沉醉又热血沸腾,呈现出情感上的狂欢状态。借由怀旧话题,人们在数字平台中用文字或图片、视频等方式记录着逝去的时光。个体看似自发、无序的参与,本质上是以结构化的方式再现了个体与时代间的“想象”关系。怀旧作为一种“中介物”,跨越时空与距离实现多元主体间感情与关系的连结,形塑出了新的社会空间,勾连了已不复存在的旧时代,让原本私人的记忆变为一种集体狂欢。
四、结语
后现代怀旧是对“最近过去”的怀旧,通过影像、符号等媒介的程序,后现代怀旧打破了时空的矛盾,实现了新与旧的对立统一。其不必来自个体的真实生活经验,而是可以通过对媒介技术的体验与物品的消费获得。在社会快速转型叠加个人人生阶段变换的双重背景下,当代青年借助此种怀旧来缓解生活中的徘徊不去、难以消除的孤独,及对孤独情绪的焦虑情绪。人们企图通过怀旧来化解孤独感,并通过怀旧这种情感表达和情感回顾去审视个人成长历程。这一过程有助于提升个体认识自己的情感需求与变化,进行情感调适与整合,从而加深对自我主体性的认知。且怀旧情感在数字时代已进入到一种新的生产状态,并在可生活的空间中社会化、圈子化,通过社交网络、社群活动等形式得以集聚和表达,建立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关系再生产,为人们创造了共同体验与参与的机会,同时完成其本身的聚合与构建。这种联系与互动对于推动当前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对于理解人类情感与媒介的关系具有重要作用。
当然,一些质疑与批判怀旧的观点也不断出现。毕竟许多回忆是建构在对怀旧的想象之上的,这里的怀旧就如皮格马利翁创造的嘉拉蒂的美貌与美丽一样,是被个体雕刻和人为赋予的。这样一种因果序列所导致的结果,是否会导致怀旧易如一触碰便变形消失的影像,从而带来更多精神空虚?在此需要意识到,怀旧本就是现实世界的映射,怀旧的背后,更应关注的是人而不是物。怀旧也不是一味地沉湎于过去,而应让以往的生活经验、体会与未来相伴,在怀旧中治愈与成长。在数字传播时代,人们获取新闻的方式在改变,消费方式在改变,社交方式在改变,如何守护好共同的“精神家园”成为了尚待解决的问题。因此,如何真正推动怀旧情感内在有机性的产生、如何真正地激发怀旧情感的活力,从而使人类生活走向更为理性的阶段,这一系列问题仍有待深入研究。
备注:全文引用及参考文献从略。
本文发表于《新闻与传播研究》2025年第3期。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数字沟通时代中华民族共同体跨文化情感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2JJD860006)的研究成果。
引用参考:
纪莉,夏雨晴.数字时代怀旧情感的媒介建构与群体互动[J].新闻与传播评论,2025,32(3):100-110.
作者简介:
纪莉,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夏雨晴,澳门城市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博士生。